27.
四季更迭如往常一般，
寒冬的冷冽逐漸退去，不知不覺便春意盎然。
…天氣真好。金聖圭望著窗外翠綠的新葉不禁發起了呆。
直到門外傳來叫喚和清脆的敲門聲，他才回過神來。
金聖圭從床邊站起身，手裡提著黑色的包，裡面裝的是這段時間累積下的家當。環顧著狹小簡陋的房間，金聖圭試想著下一個入住的，可能會是怎樣的人……心裡總有說不出的異樣情感在氾濫。
畢竟，這裡是他唯一的歸處。
這段時間，僅存屬於他的地方。
像是被趕出家門一樣。
金聖圭一邊想著，一邊輕輕地帶上房門。
他被指示和其餘四五個男孩待在一起。其中有個高壯的男孩正不安的絞著手指，無辜的大眼滴溜溜的打轉。
金聖圭對他的印象是憨厚可愛，來到這裡的原因，不過是某天動手反擊長年欺侮他的那幾個同學罷了。
而最靠近他的細瘦男孩則沉鬱許多，靜靜的低頭等待著。
幾乎沒見過這人說話，於是金聖圭對於他的背景一點也不清楚。
難挨的等待時間總算過去，長官模樣的中年男子領著一群人走進了房裡。他清了清嗓子，拿起了手裡的卷宗開始了公式化的演說。要讓金聖圭整理重點的話，大約就是「恭喜他們”畢業”」和「希望他們不要放棄、重新開始人生」之類等等。
冗長的流程總算接近尾聲，長官氣宇軒昂的道盡他的名言佳句，
最後惹來滿室掌聲作為這場小型『畢業典禮』的完美結尾。
事實上，比他們更加心焦的，大約是隔了一道門後的那些人們。
被領著走出門的那一剎那，那情景耀眼地讓金聖圭難以直視。
孩子們的父母家人都來了。
只是他們都出乎意料地安靜，孩子們也不安地看著管理人的眼色。
直到管理人鼓勵的點點頭，他們才小心地邁開腳步走向家人。
高壯的那男孩走著走著便哭了出來，抽抽噎噎地停在半路。
惹得他的父母也哭著跑了過來，緊緊擁著他們的寶貝孩子安撫著。
那個安靜瘦小的孩子倒是冷靜許多，走到了一對老夫妻面前，對著他們深深地鞠了躬，就再也沒抬起頭來。
金聖圭看到地面上，多了些被淚水沾濕的痕跡。
方才還桀傲不遜的少年，回到了家人面前全原形畢露，個個紅著眼眶哭鼻子像個孩童般。
金聖圭差點忘了，原來他們也不過都才十多歲罷了。
而他呢，只是靜靜待在原地看著。
「！！！」背後突然被大力地拍了一下，金聖圭倒抽了口氣。
聽見那爽朗的笑聲由後方傳來，金聖圭回過頭。
「…莫姐，妳的力氣又變大了…嗚！」
話還來不及說完，後方人的鎖喉牽制便讓他再也無法出聲吐槽。
莫姐是他在這地方最親近的人。性格豪爽說話不造作，個子不高但氣勢高昂，看似強勢卻又能寬容地接納傾聽。
對少年們來說，她就像是陽光般讓人安心的存在。
「死小子，竟然沒通知你的家人朋友？」一出門便發現金聖圭孤身一人，他大約又是想盡辦法混過通知監護人這一關。沒打算放過這看似表現優等卻固執要命的孩子，莫姐惡狠狠地說著。
誰知這孩子瞬時放棄了掙扎，靜默著不回話。
嘖…一樣這麼難玩。
僵持下去沒有意義，她只得鬆開手，然後終於聽見少年開口。
「因為我沒有。」
她對於金聖圭的理解並不多，原因是他不曾提起過自己。
只知道事件發生在前年的一月多，他被逮捕進了少年觀護所待了好些個月，審判後便來到了這裡。像金聖圭這樣成績優異的孩子，本來就不會在輔育院待上太久的時間。於是判決限定時間一過，他便被選入畢業的其中一員。
距離他殺人的那一瞬間，不過才兩年多一些。
對於待在輔育院好幾十年的她來說，如眨眼般短暫。
印象之中，的確沒有見過他的任何關係人。
「好，既然這樣…今天我就充當你的友人代表。」
莫姊咧開了嘴笑得燦爛，握著拳頭輕敲了他的左肩。
「祝你一路順風阿！」 這是最後的招呼。
金聖圭知道是時候離開了，卻遲遲邁不開步伐。
…圍牆外面，會和記憶中的模樣相同嗎？
「…幹嘛，快走啊！」
看不慣他的拖沓，莫姐索性推著金聖圭往外頭走。
「不要想著龜縮在這裡撒嬌阿，死小子。」
不知不覺便到了鐵欄門前，莫姐拍了拍他以示勉勵後，便頭也不回地離開。
連正式的道別都沒說出口，金聖圭輕嘆了口氣，卻發現有張便利貼黏在肩上。
就算害怕也要走下去。
你沒問題的。
故作輕鬆卻顯得刻意的步伐、想隨意張望卻無所適從、為了掩飾顫抖而插在口袋裡的手。
不知該去哪裡，金聖圭只好先沿著圍牆走著。
無法否認，他的確會害怕。
晴朗無雲的藍天、帶有春天香氣的微風，任誰看來都是舒適美好的天氣，但對他來說並非如此。光是暴露在外界空氣之中、在他人視線底下，無形的壓力重重地壓在金聖圭肩上。即便如此，他依然挺直背脊，嘗試在人群之中行走。
他想找回以往漫步在大街的感覺。
「那個…等一下…」童稚的聲音在背後響起，金聖圭不禁心頭一震。
「…東西掉了！」男孩的小手抓著自己衣襬，另一隻手緊緊抓著一張紙。
腦裡只想著要融入環境，完全沒注意到口袋裡的東西掉了出來。
看著小男孩燦爛的笑容，金聖圭不自覺也牽起了微笑。
「…謝謝…」金聖圭接過男孩手上的紙張，孩子的父母卻一臉緊張的將他拉回身旁，
上下打量金聖圭後，便趕緊牽著孩子走遠。
滿腦的疑惑看到手上的紙張才明朗。
這是發給出院少年的提醒清單，上面寫滿了何時要會面輔導員、相隔多久必須要回報近況等等的細項。
當然，最顯眼的便是上頭『少年輔育院』幾個大字了。
金聖圭不怪他們。
真的。
他只是默默拉起了黑色連帽戴上，再度回到了牆邊低頭走著。
『吃飯了嗎？肚子好餓喔…』
不經意瞥到牆上幾個草綠色的文字，相較其他早已斑駁的大型塗鴉，這一小排字反倒醒目許多。
金聖圭彎下身細看，文字後端畫上了一株小樹苗，然後…
TREE
看著牆面上的署名，遺落的記憶漸漸從腦海深處浮現。
幾乎無法相信眼前所見，他伸手摸上那看起來是用畫筆沾上漆的文字。
好像意識到了些什麼。
金聖圭緩慢的沿著牆走著，果然沒幾步又看見了綠色的文字留言。
於是他轉過了身，向著來時的方向往回走。
不自覺的加快腳步，金聖圭用餘光追隨著文字的蹤跡，最終回到了輔育院的門口。
他在鐵門附近停下來，喘著氣搜尋牆壁上那顯眼的青綠。
總算瞥見那熟悉的筆跡。
金聖圭先是愣了一會兒，爾後才輕輕笑開嘴，無力地扶著腦袋蹲了下來。
『圭哥，我來找你了』
『哥每天都在做什麼呢？』
『小恐龍出院了！身體很好！』
『哥睡得好嗎？』
『有沒有好好運動？』
『要畢業了…討厭考試…= =』
用極緩慢的步伐走著，金聖圭看著那人留下的一則則訊息。
留言大致可以分做兩種，一種是小學生日記的程度、另一種便是對他問不完的問題。
腦裡浮現那小蘑菇頭嘟起厚唇在牆邊比劃的模樣，金聖圭腳步不自覺輕快了許多。
這條路走得似乎沒有方才那樣痛苦。
『…今天可以試著去見你嗎？』
『都沒有任何關於哥的消息…哥還好嗎？』
『一年了…圭哥，生日快樂。』
隨著時間流逝，連一句生日快樂都帶著苦澀的語調。
金聖圭微蹙著眉頭，用手指輕輕撫過在文字後方了無生氣的小樹苗。
爾後，終於迎來這道圍牆的盡頭。
『…哥會想念我們嗎？』
『會不會…其實不想看到我？』
『我很想你…』
好似聽到那人在耳邊的低語，一句簡單的思念直刺內心那脆弱一角，輕而易舉將他兩年多來的逞強偽裝打破。
緊盯著那段文字不能自己，他甚至忽略了留言後方並不是綠色的小樹苗，而是指向某處的箭頭符號。
過了段時間才發現異狀，金聖圭沿著所指方向看去。
一個公車站牌。
開往那曾經最熟悉的地方。
夾娃娃機台活潑的背景音樂，加上張東雨興奮的大笑聲，時間久了也算是某種程度的聽覺轟炸。
再厭煩也不能放任他不管，李浩沅無奈地用小拇指輕摳著耳朵內道。
陪東雨站在這邊已經超過半個小時，那傢伙只有一隻手也玩得很歡騰根本不需要幫忙，無聊至極的李浩沅只好兩眼放空望著對街。
公共汽車龐大的身軀強行闖入視線，在對面的站牌停了下來。車身的大型廣告五顏六色相當吸睛，李浩沅不自覺喃喃念起上頭的資訊。只是車才停留幾秒鐘，連副標題都還沒念完，公車就又駛離視野。
卻讓李浩沅看見意外的人。
那人戴著黑色連帽，一手插著褲袋另一手則提著包，背影看起來有些迷茫。
雖然沒看見正臉，但那身形和動作都讓李浩沅不禁聯想到某個人。
「...阿！不行！！！」張東雨失敗的哀號聲傳遍整個街上，
所有人都下意識回過頭看向聲音來源，而對街的那個男人也不意外。
真的是金聖圭。
對到眼那一瞬間，他顯得比自己還要堂皇許多。
驚訝之餘，下意識想叫喚身旁的張東雨，卻因為那人拚死的擺手說不而作罷。
理解金聖圭的顧慮，李浩沅最終只是微微躬身向他打了招呼。
看著謹慎地回禮的金聖圭，他不禁想起了兩年前最後一次見面的情景。
那時金聖圭在警員的維護下被送進警局。儘管全身沾滿鮮血，雙手也被緊緊銬上，他卻閉起眼安穩地坐了下來。出乎意料的冷靜，讓人無法想像他才剛開了槍殺人，李浩沅不由得有些害怕。
那時的金聖圭與印象中模樣對不上，他因陌生而動搖不已。
『謝謝你，照顧東雨。』
就算只看著口型他也能理解，那人說完便低下頭、深深地一鞠躬。
看著久久沒抬起頭的金聖圭，李浩沅稍稍放下心中的大石。
即便相隔兩年不見，樣貌髮型都已經和往日不同。但氣息是騙不了人的。
金聖圭，依然是他所認識的金聖圭。
而很幸運的…
『南優鉉…』
發覺金聖圭明顯僵化的身體，可見他並沒有預料到李浩沅會先開口。
看著那人因為等著後話難得睜大的瞇眼，李浩沅笑了笑，打消想賣關子使壞的念頭。
『他一直在那個地方等著。』
…很幸運的，沒有改變的不是只有你。
慢悠悠的沿著河畔來到橋下，這裡卻與金聖圭印象中大不相同。
老舊的課桌上面隨意丟著藍色背包，旁邊還堆著一疊漫畫和無數種零食。拿破木箱當做椅子、舊輪胎成了暫時垃圾集中地、而回收場撿來的廢棄躺椅，在新布料的包裝下重獲新生。
搞得像是秘密基地似的。
輕手輕腳的靠近，看見桌面零食明顯地孩童取向，金聖圭不禁抿起嘴偷笑。視線掠過地面報紙上的綠色塗料和畫筆，最終停留在這個佔地為王的基地主人身上。
陣陣微風帶起了小傢伙柔順的髮絲，小身板和偌大的牆面相比更單薄許多。
他身穿有些寬大的黑色T恤和運動褲，腳下墊著增高用的木箱，伸長手在牆面上塗塗抹抹。
眼見整面牆都要被綠色的樹苗佔滿，
那人依舊畫的專注，完全沒有注意到身後的金聖圭。
自以為淡忘的情感，現在卻滿滿地從心底湧上。
找不到出口抒發的激動，全數哽在喉頭化做無言的凝視。
反覆深呼吸平復因緊張而紊亂的氣息，再三確認躁動的心跳不再迴盪耳邊，
金聖圭才緩緩走到離他一小段距離的身旁。
停在他認為會被看見的地方，那人卻好像沒有任何反應，金聖圭忍不住偷瞄一旁的小傢伙。
誰知他正好側過頭，蹲下來攪拌著顏料，依然沒有發現自己。
發展不如預想讓金聖圭不知所措，只得愣愣地望著小傢伙忙碌的背影，直到他終於轉過了頭。
他和南優鉉對到了眼。
但兩人卻不約而同移開視線。
微妙的緊張感瀰漫在空氣中，而他們倆似乎都沒打算開口說話。
金聖圭為掩飾臉頰燒紅而轉開，
只因那人就如他記憶一般的模樣，看似乖巧卻帶著點叛逆，明明堅強但會讓人想著要保護他。
...但南優鉉呢？他是為什麼避開了視線？ 自卑與自傲相互拉鋸，落荒而逃或是像大爺一樣走到他面前，各種畫面從腦中飛過，金聖圭不禁嘆口大氣苦笑著。
已經沒有東西能失去了，不是嗎？
輕輕走到南優鉉的身旁，看著沿側臉垂下的黑色耳機線，才發現原來他一直聽著音樂。
望著站在木箱上反而高過自己的他，很不習慣這種視角，於是金聖圭伸出了手。
小心地牽住他那溫暖的手，只見南優鉉終於轉過頭來，帶著紅通的臉龐和堂皇的神情。金聖圭輕笑了一聲，向後退了一小步，溫柔地帶領他走下木箱。
正要開口卻想起他可能聽不清，金聖圭抬起另一隻手，拿下了南優鉉右邊的耳機。冰冷的指尖撫上發熱的耳根，小傢伙忍不住縮起身子，低下頭躲避他的碰觸。
金聖圭略顯尷尬的手停在半空中。
不願抬起頭的他，還有因為被躲開而不知該說什麼的他。
兩人的手牽著，心卻還沒準備好相通。
……至少，讓我說完這句話吧。
「我喜歡你。」
簡單四個字，卻從來沒說出口。
彷彿卸下了重擔一般，金聖圭終於能心滿意足的笑開來。
只是，南優鉉的頭卻垂得更低了些。
由牽著的手感覺到那人輕微的顫抖，不清楚該如何反應只好安靜地等著，直到看見晶瑩的水珠落在自己手上。
由上方看著他掛著水珠的睫毛、從眼眶滴滴落下的淚水、哭紅的鼻頭，金聖圭忍不住伸手撫上南優鉉的臉龐，低下頭在那人的唇上落下一個輕吻。
突如其來的吻，卻讓小傢伙哭得更兇。
兩隻手緊抓著金聖圭的手不肯放鬆，抽抽噎噎地總算開了口。
「…絕對…」
「不要再離開我了…」
南優鉉終於抬頭看著他，通紅的眼底透出一絲哀求。
無法看著那讓人心揪的臉龐，只好一把摟住向著懷裡抱。
意想不到的充實感滿溢，心底湧起的激盪直上喉頭。
除了把人抱得更緊，金聖圭已經沒有別的奢求。
一次次拯救我的，只能是你。
「嗯。」
藏身在陰暗橋下的黑鼠，特立獨行又自卑孤僻，
總用憤恨的眼看著外面的世界。
然而，某天陽光卻照了進來。
溫暖霸道地入侵他的小天地，
無論如何躲藏也逃不過太陽的照耀，黑鼠只能妥協。
生活漸漸改變了。
黑鼠發現自己的毛色其實不黑、發現腳邊開始長起綠色的新芽。
而現在，橋下不再陰暗。
有的是滿園的小樹苗，圍繞著黃色的大倉鼠。
絕對，不會再離開了。
/END/
/尚好的青春/
尚好的青春都是你再遙遠都跟隨你
若滂沱大雨不曾見證海角相偎依
衣角怎麼會濕淋淋
尚好的青春都是你沒有片刻不想你
就算能真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你
遺失的青春怎能回得去
千萬記得天涯有人在等你
風再疾再狂我也不放棄願為你
直到有一刻能守著你的心
就算你不會懂也不會可惜
千萬記得天涯有人在等待
路程再多遙遠不要不回來
不去想不去計量你的心有多明白
前往幸福的路有多少阻礙
就算給你的愛石沉大海
青春飛逝就再找不回來
尚好的青春都是你沒有片刻不想你
就算能真在對的時間遇見對的你
遺失的青春怎能回得去
千萬記得天涯有人在等你
風再疾再狂我也不放棄願為你
直到有一刻能守著你的心
就算你不會懂也不會可惜
千萬記得天涯有人在等待
路程再多遙遠不要不回來
不去想不去計量你的心有多明白
前往幸福的路有多少阻礙
就算給你的愛石沉大海
青春飛逝就再找不回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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抱歉花了這麼久的時間，大家都辛苦了。
原本想說的話很多，但真正到了完結的時刻卻腦中空白了。
這只是一個簡單的故事，在塗鴉背後發生的故事。
其實寫到最後都快要不知道自己在表達些什麼了，
只好說自己想說的只是陳述這個故事了。
整篇文自己最珍惜的部分，大概是他們倆個像是朋友、又像是情人、又像家人一般的牽絆，
想展現的也不過是自己嚮往的一種愛的形式。
如果大家也會有，阿好羨慕阿這種感覺就好了。
謝謝一直看到最後的你們，真的很謝謝。
之後會休息一段時間，後會有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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